2013年8月12日 星期一

持燈的使者

蕭,哲學系畢業,目前因投入勞動市場而極感苦惱。

我永遠都記得霍布斯邦在他的自傳裡說,他年輕時計算時間的單位是一年,甚至是幾個月,今天的單位是,十年。

我一早就知道,我們都活在這個緩慢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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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現代生活的不滿從小就紮根了。每次想起那個不懂事的我在對抗老爸老媽的教誨,老實說,我總是為自己感到自豪的。無論是幼稚園還是小學,我都呈現著一種反抗上學的傾向,不知怎麼的,我很討厭那種權威壓在你頭上要你服從的感覺。

由小到大,我都很討厭那種機械式的生活,很討厭規律,很討厭規矩。不能否認,這種不安躁動從來沒有為我帶來更深刻的反省,這只算是年輕少艾的反叛情意結。

中六那年,看到一些別人徒步旅行的經驗,我好像在主流以外找到了某種依靠對象─流浪啊,放棄你現在擁有的一切,放棄這個社會加諸你身上的一切,然後跑到世界盡頭去,就漂泊一生好嗎?

所以到了中七暑假,我隻身跑往台灣,開始那種無依無憑的所謂「流浪」。在台灣的二十多天裡面,我截順風車跑完了整個台灣;睡過十多個陌生的台灣朋友的家裡;頭幾天裡將身上的所有錢都送給一個因為喝了酒載我而被警察檢控的原住民朋友……我永遠都記得其中一個接待我數天的大叔,他對我說:「蕭小弟,以後你來台灣找我就好了,我讓你住啊。」你只要體會過,你會發現甚麼人性是自私的胡塗說法通通不攻自破。

在最後的一天,一個友善的男人把我送到機場。老實說,看到機場的那一剎那我竟然感到錯愕。我想,原來荒誕過後一切又要回到最初,從世界裡逃遁只是暫時性的,就算你可以逃上一輩子,也總得有人積極地投入這個世界來供養我這些騙吃騙喝的混球。歸根究底,現實是無法回避的。

當然,那年的我不會知道,這個現實原來比我想像中複雜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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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要談我關心社會的緣起,那恐怕要追溯到中三。當年,大部份年輕的中學生已經是資深網民,我也毫不例外。從網上討論區開始,我看到更多更多新聞,開始把握這個社會的現況,接著見到一些大放厥詞的混球,你忍不住要介入與他們爭論。這就是所謂關心社會的開始。

幾年之間,我只是將一切認識的片段累積起來,然後構成一種對社會的粗糙圖像—一個比起主流稍稍激進,但沒有長遠政治願景的圖像。我既不知道社會的問題出於哪裡,我甚至不清楚改變社會的方法是甚麼。

我一直相信,社會上大部份人都分享著同樣的道德判斷─我並不認為有多少人會覺得有人一日做十二小時,搵七八千元一個月是一件公義的事。真真正正的使人政治 冷感的原因並不是我們認為事情對錯與否,而是我們可以為這些對與錯付出多少代價。社會上太多太多不公義的事情讓我無所適從了,我強烈地渴望改造這個社會,那怕只是出於某種神秘的道德感召。

結果我做了一件我每每回想起來都懊惱不已的事。08年立法會選舉姑且算是我投入「政治」的開始,那年聽見黃毓民雄辯滔滔,又見民建聯一眾議員被奚落得體無完膚,你簡直要被黃毓民的辯才所折服了。所以我幾乎出席了所有社民連有份的辯論大會,我甚至幫社民連當了一陣子選舉義工呢,當年做義工的社民連背心現在還留在衣櫃深處。

我說懊惱不已,是因為我走到社民連盡是一種雄辯的迷惑,我根本不知道社會需要甚麼,我毫不認識這個社會的運作,我陪隨主流價值走到這一步與大家高呼普選萬歲,但我壓根不知道普選是不是解決一切問題的萬能藥。後來社民連提出「沒有民主哪有民生」,我看到以後困惑了好一會:到底民生是不是必然地依附在「民主」之上?要是如此,那麼八十年代的經濟奇跡又是甚麼一回事?是英國佬的神奇大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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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09年進入中文大學哲學系的,至於讀哲學的緣起就恐怕只是一個巧合罷了。入學之前我看過梁文道對大學生活的回顧,以為哲學系是一群既瘋狂,又會不斷反省生命意義的人。好!那麼就進哲學系了,不要想太多。當然,這種幻想不能持久,剛剛玩完哲學系Ocamp我就發現不對勁了,原來哲學系的人沒有我想像中瘋狂,也沒有我想像中深沉。

我感覺到大學的氣氛是,很輕鬆、很守規矩、很燦爛。用我的話語來說,就是很庸俗、很無聊。我完全感覺不到一種曾經存在的反抗精神,那1989年的氣氛,那火紅年代的氣氛到哪裡去了?

由於我一路以來都習慣寫一些無病呻吟的東西,後來就因此走上了學生報,然後碰巧認識了一些思想左傾的朋友。

大學一年級的時間過得很快,我記得中間我讀過一些談左右翼的書,它說左翼本來就是指法國大革命下坐在國民議會左邊的激進民主派,我頓時覺得如果我不是左翼,那麼我是甚麼?


到了暑假,左傾的朋友叫我參加一個坊間組織左翼21搞的左翼營,去認識甚麼是左翼,還有香港左翼的未來。

不知不覺間,我已經變成了一條左翼撚。

左翼營給我最大的得著是:你心裡一些問題終於被解答了,你終於能夠將混亂的思絮統合起來,你終於知道自己處於甚麼立場,原來you are not alone。

之後,我們決定搞一個以中大為基地的左翼學會。它成立的目的,就是在一片貧瘠得可怕的土地上種出幼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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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完左翼營並沒有立即使我變成一位馬克思主義者,還記得在左翼營上,一位馬克思主義老前輩區龍宇建議大家去看列寧的《怎麼辦》,那時的我很疑惑,原來這個世界上還有人讀列寧的書。

後來對馬克思主義的認識是與左翼學會緊密扣連的。左翼學會就像一位持燈的使者,它創造了一種學習的氛圍,它使得你去閱讀馬克思主義的書。我根本無法想像,如果我沒有入讀中大、沒有走上學生報、沒有搞個左翼學會,今天我的思想會是一條怎樣的軌跡。

只有讀多了馬克思主義的書,再看看世界發生甚麼事,很快就發現--馬克思主義的分析竟然如此準確。每每跟朋友閒談,大家都會分享一個共同經驗:馬克思主義把我們看待世界的眼光逆轉了,本來與資本主義相安無事的大家,今天都變成了與資本主義的不共戴天的敵人。一但你問香港的貧富差距怎樣來,一但你問世界上的飢荒怎樣來,一但你問經濟危機怎樣來,有那一套學說答得比馬克思主義更有說服力、更完整?馬克思主義最強之處是它目的及手段的統一,它會告訴你問題的根源就是資本主義,它還會告訴你改變的手段是階級鬥爭!

我已經記不清楚由甚麼時候開始我會滔滔不斷地談馬克思主義,我只知道:認識是一個緩慢地累積的過程,誰能在一夜之內學懂一切?

***

活在這個年代,我們會發現歷史的推演變得極度緩慢,有時甚至停滯了下來。幾十年間,除了短促的八九民運,幾近沒有任何社會大事足以把人們捲入其中,迫使人們去面對社會的現實。我們沒有經歷過兩次世界大戰,我們不知道人類面臨滅絕的危機;我們沒有經歷過火紅的六、七十年代,我們不知道當年造反的波瀾壯闊;我們沒有經歷過90年代初的蘇聯解體,我們不知道人們對實存共產主義的幻想破滅。

我們的確沒有經歷太多太多,而且這年代根本毫不有利我們去認識、去理解這個世界。

但是,起碼我們還有選擇。

我們可以選擇逃避,我們可以選擇活在一個歡天喜地的小宇宙,我們可以選擇投降……

可是,我們通通沒有,左翼學會選擇了戰鬥下去。

有人說我們是一群痴人說夢的瘋子,因為社會不可能再被徹底改變了。我們的回答是:你們這些不認為社會可以被徹底改變的人,才是真正痴人說夢的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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