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8月11日 星期日

階級淺論

“If the objective of socialism is the abolition of class, for whom is this likely to be a real objective, grounded in their own life-situation, and not simply an abstract good? If not those who are directly subjected to capitalist exploitation, who is likely to have an ‘interest’ in the abolition of capitalist exploitation? Who is likely to have the social capacity to achieve it, if not those who are strategically placed at the heart of capitalist production and exploitation? Who is likely to have the potential to constitute a collective agent in the struggle for socialism?”

-Ellen Wood,“The Retreat from Class”

前言:甚麼是階級


到底甚麼是階級,這與左翼的立場又有甚麼關係?

如果你看過一些左翼的分析文章,其中大都會有「階級」一詞。又或如果你對歷史有些認識,也會發現所謂的共產黨,每每都會提起「階級鬥爭」、「階級敵人」等詞彙。究竟所謂「階級」有何重要意義?它又是否如我們平常感覺的負面?

要說清馬克思主義「階級」一詞的意義,大概不是一篇短文可以做到。這裡只能概略介紹一下。

平常我們說起「階級」,其實指的多是身份,即由你的職位、生活方式與想像等等。例如,做侍應的與做律師就是不同「階級」,喝啤酒與喝威士忌的也會是不同「階級」。但馬克思主義的階級,指的卻是生產關係。社會上,資產階級控制了生產工具,可以聘請他人為他們生產;而打工仔(亦即無產階級)則必須出賣自己的勞動力才能夠過活。這種生產關係上的不平等,就是資本主義社會的矛盾根源,亦是馬克思主義劃分階級的基礎。

有兩點需要緊記。第一,馬克思主義的階級劃分,是客觀的,與主觀意識並無關係。比方說,如果一個破產了的資本家必須打工過活,但他卻還是過著以前的生活,例如買貴衫喝紅酒那種(當然會弄得債台高築),覺得自己還是社會上層。馬克思主義者會說,那不過是他弄錯了自己的階級,因為階級終究還是由生產關係決定。

第二,除了資產階級與無產階級以外,社會上自然還有其他的分層,比如說無法累積資本,但卻一定程度擁有生產工具的小資產階級(petty bourgeois),如小商舖老板。馬克思主義不是無視這些分層,而是認為資本主義社會的根本動態還是由兩大階級作軸心。

階級意識


另一個我們常聽到的名詞,便是「階級意識」。那又是甚麼呢?上文提到,階級的劃分是客觀的,但我們很多時卻不會意識到自己的階級身份。比如說,其實無論是小巴士機,還是文員,還有清潔工,其實都屬於無產階級。但他們並沒有這種意覺,沒有一種集體意識(極其量可能只是意識到自己是「低下階層」,甚或有些低薪白領也不怎麼覺得自己是低下階層)。當不同打工仔們意識到自己的階級身份,知道他們在資本主義制度之中均處於被剝削位置,知道要集結起來抗爭,那便是他們階級意識覺醒的時候。

在香港,打工仔的階級意識普遍薄弱,沒有怎麼團結起來,所以政治上才顯得隱形弱勢。但無數次的歷史經驗告訴我們,當階級意識開始萌芽,打工仔們團結起來發動抗爭,這將會成為一股異常強大的力量。

那中產又是甚麼?


在論及以上階級分析的重要性之前,我想大家心裡一定會有一個疑問。關於所謂「階級」,大家聽得最多的,不是資產階級/資本家或是無產階級/工人,而是「中產」。到底中產在階級分析上有甚麼位置呢?答案很簡單,就是沒有。

所謂「中產」階級並不是馬克思主義階級分析的正統用語。正如以上提到,重要的劃分只是資產與工人階級。所謂中產,其實是一個很模糊的類別。由低薪的白領,到所謂專業人士,經理,都似乎是「中產」。但其實只要稍為用腦子想想,就知道搵萬幾蚊的與搵六七萬的根本不可能比劃分成同一類。其中,所有的低薪白領,根本與傳統勞工無甚分別,不過是工作性質不同─而這對於經濟分析幾近毫無關聯。而經理則是代資本家執行管理權力的人,不是純粹的工人,也不是甚麼專業人士。無論如何,他們也不應該籠統地被歸類作「中產」。而所謂專業人士,例如教師─其工作性質也越來越似普通的打工仔。

不過,中產的確是存在的(基本上就是一小部份的專業人士)。但就如之前提到的小資產階級一樣,在社會分析之中並不扮演著怎麼重要的角色。香港的普遍論述之中,經常會提到甚麼「中產」起義,或是甚麼「中產」是「民主」的重要基石。這種說法其實是完全經不起以上的批判。觀乎歷史,位於下層的無產階級經常是推動政治民主的最大動因─因為唯有龐大的無產階級才有足夠的力量去迫使政府讓步。更重要的是,強調「中產價值」的另一面,就是忽略基層聲音。在香港,諸多的福利議題經常不在主流報導中(如最低工資、綜援、退休保障)。哪怕香港的勞工生活極其困苦,政改總是最中心的議題。政治改革當然重要,但當運動只關注制度形式(如功能組別,提名權),而忽略上述的問題,這樣的「中產」運動,真是我們所渴望的嗎?



階級分析的重要性


說了這麼多的分類問題。但到底「階級分析」有甚麼重要性呢?

首先的是,它指出了當代社會的根本矛盾所在─不在於民主不民主,不是人性的問題,也不是道德敗亡,而是生產關係的不平等。這裡有一些實在的指向─亦即如果生產工具依然私有的話,那其餘的改良,無論是代議政制,還是所謂透過稅收增加社會再分配,都不能從根本改變社會。

更重要的是,階級不止是一套理論,它更是一種實踐指導。

如果當代社會的矛盾就是資本與勞動的矛盾,資本必須透過剝削勞動者才能生存,那麼它們之間的矛盾並不可能調和。要真正改變被剝削的情況,唯有勞動者自己聯合起來,推翻資本。這就是所謂的「階級鬥爭」,而不是那些甚麼亂七八糟的文革式批鬥。

我們常常說,甚麼應該團結起來,共同對抗甚麼。問題是,甚麼可以令一群人團結一致?勞動者被剝削的共同命運顯然就是他們團結的客觀黏合劑。與之同時,勞動者掌握了資本主義的生產部份,也就是整個制度的命脈,那麼勞動者的罷工就是制度的最大挑戰。所以,階級分析最重要的結論,就是工人階級才是推翻資本主義的最重要主體。

這種將歷史分析(生產關係作為主軸),集體的可能(階級利益的一致),改變的方法(工人集體在制度的位置)三者作緊密結合,正是馬克思主義階級分析的強大之處。與之相比,自由主義的理論對此可謂乏善可陳。他們心目中的改變方式,莫不是教育,然後令市民「意識到」民主的重要性,於是就會要求改變(政治)制度。這種純粹依靠人對某種理想的追求,而忽略物質需要在人類行為所扮演的角色,實在是空想不過。更不用說有了政治民主是否就能解決經濟以至各方面的不平等。

階級政治


說了那麼多關於「階級」的理論部份,但具體會怎樣影響我們的政治立場?換句話說,如果我們相信「階級分析」,那我們會有甚麼想法上的改變?「階級政治」又與一般所謂的「民主派」或是「社運」路線又有甚麼不同?在早前的一些關於事實的分析上,我們已經點出了一些基本看法,現在讓我們作一些總體性的歸結。

(一)經濟鬥爭的必要


最起碼的改變,就是正視經濟面向的抗爭。香港一般的所謂反對意見,所提的主要是政治體制的改變。「民主化」、「雙普選」這些已經是能夠「聽出耳油」的口號。而其餘的實在問題,均被歸類作「民生」。而民生問題,黨派(甚或一般人)雖然談不上不重視,但總認為是次要的問題。然而,根據上文的分析,這個民主民生的二分,以及後者從屬於前者的想像,完全將問題搞錯了。真正的矛盾就在於那些所謂的民生問題。工資多少,各項福利如醫療、教育等才是根本。工資就多少就代表著資產階級對打工仔們的剝削,而福利就是政體願意撥多少稅收於低下階層,改善他們的生活。這些多為我們忽視的經濟面向,所昭示的卻是階級分層的結果。

所以,那些看似太實在,卻又不怎麼崇高的議題:全民退休保障,最低工資最高工時,對低下階層的交通津貼等等,大家應該理解,那不是純粹對低下階層好一點的同情,而是在爭取為低下階層取回他們理所當然的一點點,是最實在的公義抗爭。

(二)勞工運動作為基準


但話說回來,如果福利還勉強可以透過所謂民意壓力迫政府讓步(而隨著私有化我們更加無力,比如領匯),但在職場的事─無論是工資工時,或是打工仔應該享有的福利,以及抗衡老板的種種打壓等等,都不是(狹義)政治可以解決得到的(因為這是「私人」市場的範疇)。事實上,這種政治與經濟的分離,本來就是資本主義最重要的統治形式,將最重要的壓榨部份分離出去,不讓公共權力監管。當然,我們也不是無可反抗,那就是靠打工仔們自行組織起來,透過工業行動與資方抗爭。在左翼的傳統中,工人組織(Organized Labour)必然是重中之重,就是因為那是與資本對抗的最重要手段。

在香港,在正統「民主論述」下,工業行動以至罷工均不受政黨、主流傳媒、以及大眾重視。那是因為,我們總習慣將敵人理解成不民主的政府,將「自己人」理解成「民眾」。但在階級分析之下,我們應該理解,真正的敵人絕不只是政府,還有資本以及整個制度,而最受影響的身份,也不是模糊的民眾,而是在市場制度下同受剝削的打工仔。作為學生,我們縱使無法直接參與罷工,但最起碼要有關注的意覺,以及盡可能支援進行罷工的工人。

(三)議會政治的不足


同理,傳統的階級分析少論及政體,那就是因為那不是最重要的抗爭場所。環觀世界各國,眾多所謂的「民主」國家,即使舉國財富甚多,卻依然有大量的貧民與基層勞工─亦即剝削從未停止。民選出來的總統或是議會,經常還是會通過有損打工仔利益的議案(比如說現在風行歐州的緊縮政策)。歸根結底,所謂的代議民主作用極其有限。先不論其權力難以直接影響職場上的種種問題,其整個結構本來就傾於資本:傳媒很多都是資本家擁有,選舉需要大量金錢資助……所以左翼的朋友雖然未至於摒棄議會政治─議會還是有一定的功能,普選亦確實可以加強打工仔女對抗資本的力量。但我們絕對不會認為進佔議會,甚或成功選到特首就代表可以解決問題,因為整個社會制度─包括議會,政府行政架構,法津,警察、經濟制度均是向著資產階級傾斜(亦即有其階級性),就像換了皇帝不等換了體制一樣。左翼謀求的是一種徹底的社會改變,而其所依靠的最重要力量,必然不在議會之內,而是打工仔組織本身。

(四)參與抗爭


即使左翼相信打工仔的組織與抗爭才是推翻資本的最重要主體,但這不代表其他位置的抗爭毫無作用。相反,我們應該盡可能介入不同的抗爭,那是因為資本主義的問題可謂無處不在,大大少少的議題的根源都或多或少與資本主義有關(比如說排外就是資本用以分化工人的手段,環境破壞的最根本元凶就是資本無盡的發展)。所以,我們各條戰線都應該參與—或許是支援罷工,或許是改革稅制,或許是反對重建—但要嘗試將方向帶向反資本主義(比如環保絕不只是甚麼生活態度,而是要謀求政府稍作管制),從而將戰線串連起來,直指資本。更重要的,左翼有所謂「意識在理論與抗爭之間辯證地成長」,具體參與抗爭,一方面可以熟識種種議會外(亦即體制外)的種種抗爭模式,另一方面可以直接感受所謂國家與資本的打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